上頭指派他採訪那位女士。從報社駕車過去,費了他四個小時。就如傳聞所說,墨綠色的煙氣瀰漫整區。他一下車,趕緊戴上面罩。
自地下的某支管線破裂,已經過了二十多年(還是四十多年?他已經數不清),時間彷彿一直往前,又彷彿在原地轉圈。(此時他想起烏蘇拉伊寬南說過時間一直在原地轉圈。)
在街上走着,不費多少時間便能找到她那屋子。
「這臺機器是作甚麼的?」
她擡頭注視了他,神色慌張,數秒後才瞥到了他頸上懸着的證件,皺了眉頭。她托起頭,合起眼,用力思考了又幾個數秒。
「改變世界。」
她的語氣洋溢激情,隨即展露開懷的笑容。去年採訪的青年如此,半年前採訪的那個少女如此,彷彿依靠他們,他們就能合唱一曲,就能讓烏托邦的高空花園傾倒到這地;鴿子就會長出翅膀,歡快高唱,撞向天幕。事實是,花兒凋謝是因欠了光;鴿子渴求的不是幸福、遠大的藍天,牠們渴望施捨的麪包碎,甚至是別人的碎屑,有何關係?(當然在她這種人狹窄的眼眶內,他們只會看到畫中的意象,不會看見畫框外的早已蔓延的大火。)
這真是個遠大的目標啊!他揚起笑容。她也以笑容回應。
他拿出記事本。
「機器是怎樣運作的?」
「把水放上那喇叭狀的表面,轉動把手,加熱。氣體沿着管子向上;流體回到碟子上。重複。」
「沿着管子會去到哪裏?」
她的眼神縮了一爍。彷彿從來未曾思考過這個問題。
「沿着管子就自由了。自由會衝破污濁的空氣。」
這套說辭早已是破爛的衣裳,破洞百出,隨便某人也可套上它。他清楚這一黨人都一個樣子。(難道他不渴望改變嗎?難道有人不知道這片天空,只是一塊布幕,像楚門的世界;難道還有人未認知到這是楚門的世界嗎?但她和這一黨人,豈又不是活在另一個攝影棚裡?)
「原來如此。這項計劃進行了多久啊?」
她沒有聽得出他藏在問題裡的銳利。
「二十多年吧。」她擡頭,又是同樣的笑容,然後再埋首繼續手上的動作。
「自從新聞報導外面的空氣因爲管線破裂,怪事接連,我便開始這工作了。當然,每人對這有不同的詮釋,或許有人確實相信這是樁意外,或許也會有像我的這種人一直⋯⋯」
實在是沒有聽下去的必要。道理他們都懂得,但這能阻止可預見的事實嗎?
「二十多年有取得甚麼成果嗎?」
她沉默了大概十秒左右,然後她的臉開始漲紅,或許是生氣,或許是羞愧,又或許是兩者皆有。她展開了一串的反駁,從各種的觀點切入;從每位政治哲學家的論述中抽出一連串的名言,恰似一場政論節目。
他的耳朵容不下更多,這些話二十多年(又或是四十多年,又或更久)來,已經聽得太多,耳內的繭子太厚,單純的理想主義已經不能帶來快感。
她說得也累,放下手上的機器。這次她拿起枝畫筆,喃喃自語。畫出個月亮,她越發偏執地不斷塗着一層層更厚的顏料,「這些墨綠色不能阻擋自由,自由的終有一天會⋯⋯」此刻他深切地明白到時間確實是一場圓形裡的追逐遊戲。就像風暴會捲走一切,或許這些飄飄浮浮的綠色黑色氣體都不是大家所想的,並不是某種陰謀,並不是某種控制。(他開始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,又或是宿命。)也許這兒就註定會被螞蟻分裂屍首,會有一場災害讓這兒回復平靜。)唯一他所知道的,是她和她那黨的人,都是一尾尾金魚。
他除下了面罩,跑出去,張開口吞吐着一切。直至他和她都倒在某處,綠色的煙取締了一切。無處不在,一切染上墨綠色的陰影,就像人的某處都印有貪婪的綠色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