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城誌異

Cover of Marvel of a Floating City

〈浮城誌異〉嵌入了十三幅比利時畫家馬格列特的畫作,說的卻是似曾相熟的香港故事。中英於1984年簽訂聯合聲明,香港於1997年的主權移交成為定局。此城居民應如何思考自身前途?小說於1986年4月完稿,回應的正是此一特殊的歷史情境。小說受卡爾維諾「時間零」的觀念影響,不重在敘述一個有始有終的「完整」故事,而是定格於當下,通過十三幅充滿了矛盾與張力的超現實畫作,與讀者一起思考各種可能的未來。西西對浮城的意象的挪用,如今已成了香港的標誌。我們不妨把閱讀與書寫視為一種對話,通過把時代的焦慮讀入這些畫作中,馬格列特的畫作不再只是遙遠的供我們膜拜的藝術品。西西向我們示範了,如何把藝術創作變成積極介入社會的資源。

一 浮城

許多許多年以前,晴朗的一日白晝,眾目睽睽,浮城忽然像氫氣球那樣,懸在半空中了。頭頂上是飄忽多變的雲層,腳底下是波濤汹湧的海水,懸在半空中的浮城,既不上升,也不下沉,微風掠過,它只略略晃擺晃擺,就一動也不動了。

是怎麼開始的呢,只有祖父母輩的祖父母們才是目擊證人。那真是難以置信的可怕經歷,他們驚惶地憶溯:雲層與雲層在頭頂上面猛烈碰撞,天空中佈滿電光,雷聲隆隆。而海面上,無數海盜船升起骷髏旗,大炮轟個不停,忽然,浮城就從雲層上墜跌下來,懸在空中。

許多許多年過去了,祖父母輩的祖父母們,都隨着時間消逝,甚至祖父母們自己,也逐一沉睡。他們陳述的往事,只成為隱隱約約的傳說。

祖父母們的子孫,在浮城定居下來,對現狀也漸漸適應。浮城的傳說,在他們心中淡去了。甚至大多數人相信,浮城將永遠像目前這樣子懸在半空中,既不上升,也不下沉,即使有風掠過,它也不外是略略晃擺晃擺,彷彿正好做一陣子盪鞦韆的遊戲。

於是,許多許多年又過去了。

二 奇蹟

沒有根而生活,是需要勇氣的,一本小說的扉頁上寫着這麼的一句話。在浮城生活,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,還要靠意志和信心。另一本小說寫過,一名不存在的騎士,只是一套空盔甲,查理曼大帝問他,那麼,你靠什麼支持自己活下去?他答:憑着意志和信心。

即使是一座浮城,人們在這裏,憑着意志和信心,努力建設適合居住的家園。於是,短短數十年,經過人們開拓發展,辛勤奮鬥,浮城終於變成一座生機勃勃、欣欣向榮的富庶城市。

鱗次櫛比的房屋自平地矗立,迴旋翺翔的架空高速公路盤旋在十字路口,百足也似的火車在城郊與地底行駛;腎石憑激光擊碎,腦瘤藉掃描發現、哈雷彗星的行蹤可上太空館追索、海獅的生態就到海洋公園細細觀察;九年免費教育、失業救濟、傷殘津貼、退休制度等計劃一一實現。藝術節每年舉辦好幾次,書店裏可以選購來自各地的圖書,不願意說話的人,享有緘默的絕對自由。

人們幾乎不能相信,浮城建造的房子可以浮在空中,浮城栽植出來的花朵巨大得可以充滿一個房間,他們說,浮城的存在,實在是一項奇蹟。

三 驟雨

每年五月至九月,是浮城的風季,風從四方八面吹來,浮城就晃晃擺擺起來。住在浮城的人,對於晃晃擺擺的城市早已習慣,他們照常埋頭工作,競賽馬匹。依據他們的經驗,風季裏的浮城,從來不會被風吹得翻側反轉,也不會被風颳到別的地方去。

在風季裏,只有一件比較特別的事情要發生,那就是浮城人的夢境。到了五月,浮城的人開始做夢了,而且所有的人都做同樣的夢,夢見自己浮在半空中,既不上升,也不下沉,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。浮人並沒有翅膀,所以他們不能夠飛行,他們只能浮着,彼此之間也不通話,只默默地、肅穆地浮着。整個城市,天空中都浮滿了人,彷彿四月,天上落下來的驟雨。

從五月開始,人們開始做浮人的夢。甚至在白天,午睡的人也夢見自己變了浮人,沉默肅穆地站在半空中。這樣的夢,要到九月之後才會消失,風季過後,浮城的人才重新做每個人不同的夢。

為什麼整個城市的人都做起同樣的夢,而且夢見自己浮在空中?有一派心理學者得出的結論是,這是一種叫做「河之第三岸情意結」的集體顯象。

四 蘋果

夏天的時候,浮城大街小巷出現了一幅海報,上面畫着一隻蘋果,頂端有一行法蘭西文,意思是說:這個不是蘋果。海報的出現,十分正常,因為城內將要舉行一次大規模的畫展,這一年,是為了紀念比利時畫家雷內馬格列特。蘋果畫幅,是畫家的作品之一。

「這個不是蘋果」是什麼意思呢?畫裏邊畫的明明是蘋果。原來作者的意思是指,圖畫裏的蘋果並非真正可以食用的果子。伸手去拿,並不能把蘋果掌握手中;用鼻子尋覓,嗅不到果子的芳香;取刀子切割,並不能剖出實質的果肉和水分。因此,這不是真正的蘋果,而是線條、色彩和形狀,圖畫中的蘋果只是假象。古希臘哲人柏拉圖不是說過,即使畫得再好、最像、最傳真的床,仍是床的模倣。

大街小巷貼着馬格列特的海報,真正會到展覽會場去看畫展的,佔浮城人口千百分之一、二罷了。但那麼多蘋果出現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,畢竟是一件熱鬧的事情,許多人還以為是水果市場的展銷宣傳。只有若干知識分子忽然想起:浮城是一個平平穩穩的城市,既不上升,也不下沉,同樣是假象。浮城奇蹟,畢竟不是一則童話。

五 眼睛

「灰姑娘」是一則童話,南瓜變成馬車,老鼠變成駿馬,破爛的灰衣裳變成華麗的舞衣。不過,到了子夜十二時正,一切都會變成原來的樣子。浮城也是一則「灰姑娘」的童話嗎?

浮城的人並非缺乏明澈的眼睛,科技發達,他們還有精密設計的顯微鏡和望遠鏡。他們常常俯視海水、仰望天空、探測風向。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浮城能夠平平穩穩地懸在半空中?海、天之間的引力?還是命運之神操縱着無數隱形線段,上演一齣提線木偶劇?

圖畫裏的蘋果,不是真正的蘋果,靠奇蹟生存的浮城,恐怕也不是恆久穩固的城市,然則,浮城的命運難道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?只要海、天之間的引力改變,或者命運之神厭倦了他的遊戲,那麼,浮城是升、是降,還是被風吹到不知名的地方,從此無影無蹤?

睜開眼睛,浮城人向下俯視,如果浮城下沉,腳下是波濤汹湧的海水,整個城市就被海水吞沒了,即使浮在海上,那麼,揚起骷髏旗的海盜船將蜂湧而來,造成屠城的日子;如果浮城上升,頭頂上那飄忽不定、軟綿綿的雲層,能夠承載這麼堅實的一座城嗎?

六 課題

浮城沒有大河,海水不能飲用,浮城的食水得靠上天的恩賜。所以,浮城人雖然喜愛光芒燦爛的艶陽天,有時候不得不渴求一場場驟雨。

一位老師,帶領一羣學生,到大會堂的展覽廳來了,他們來看馬格列特的畫展。學生們拿着紙和筆,寫下他們的感想,抄錄畫幅的名字。他們問:這傘上頂着盛水的杯子,是什麼意思?為什麼畫的名字又叫做「黑格爾的假日」?於是他們翻開畫展小冊子,找尋答案。

對於水,人們在不同時刻,採取不同的態度;有時容納,有時排斥,比如說,口渴的時候,人們喝水,讓水進入體內;可是下雨的日子,人們卻又撐起傘來,把水拒斥體外。容納與拒斥、表與裏,本是哲人常常思索的問題。至於水的課題,也許哲人黑格爾有興趣也思索一陣,不過,這麼小的課題,也只有在假日空閒之時,他才來想想吧。

一名學生對着畫看了好一陣,他說:人們撐傘,為了不讓雨水打濕身體,既然杯子已把水盛載起來,就不用打傘了吧,還抗拒什麼呢。是的,如果浮城頭頂上有堅實的雲層,浮城的上升就成為可喜的願望,還抗拒什麼呢。

七 花神

浮城的居民,大多數是戴帽男子──小資產階級的象徵。他們渴求安定繁榮的社會、溫暖寧靜的家園,於是他們每日營營役役,把自己操勞到如同螞蟻、蜜蜂的程度,工作的確可以使人忘記許多憂傷。浮城居民辛勞的成果,是建設了豐衣飽食、富足繁華的現代化社會,但這社會,不免充滿巨大的物質誘惑導致人們更加拼命工作,陷入物累深邃的黑洞。

波蒂采尼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畫家,他畫過一幅「春天」,裏面畫着散播大地回春訊息的神祇:傳信使者赫耳姆斯在前引導,邱比特在維納斯頭頂飛翔,西風陪同花仙子並肩而來,優雅三女神翩翩起舞,穿着薄紗彩衣的春日女神把花朵遍灑原野花香的草地。

我國宋代畫家李公麟也畫過一幅「維摩演教圖」,寫文殊菩薩帶了弟子奉釋迦牟尼之命,前往探訪染恙的維摩,維摩帶病說法,講述大乘教義,身旁的天女不停散花,文殊的大弟子,沾滿了一身花朵。

富庶的浮城,充滿物質的引誘,浮城的人,但願天女把花朵都散在自己身上,甚至就把整個春日女神連同無數的花朵背囊一般揹在身後。

八 時間

那是重要的時刻,絕對的時刻,一輛火車頭剛剛抵達。在這之前,火車頭還沒有進入壁爐之內,在這之後,火車頭已經離開;只在這特定的時刻,火車頭駛進室內的壁爐之中,只有在這絕對的時刻,火車頭噴出來的黑煙,可以升上壁爐內的煙囱。煙囱是煙火唯一適當的通道。

壁爐使人想起火樹銀花的節慶,那是普城歡樂的日子。不過,從室內的佈置來看,這個時候不是節日,因為壁爐前沒有掛上盛載禮物的長襪,室內沒有松樹,沒有閃亮的燈泡,沒有天使,沒有銀鈴,銅燭臺上也沒有蠟燭。

壁爐上面的大理石時鐘,時針指向來臨的一,分針指向來臨的九,秒針的位置並不確知。子夜已過,如果是馬車,馬車已經變回南瓜,如果是駿馬,駿馬已經變回老鼠,華麗的舞衣也變回破爛的灰衣裳。

是的,子夜已過,不過,童話故事告訴人們,子夜之前,灰姑娘遇見了白馬王子。浮城的白馬王子,也在時間零的附近等待嗎?他騎的雖然是一匹神駿的白馬,可能只有一匹馬力,也許會遲到。

時間零總是令人焦慮,時間一將會怎樣,人們可以透過鏡子看見未來的面貌麼?

九 明鏡

只有到過浮城的人,才知道浮城的鏡子,是一面面與眾不同的鏡子。童話「白雪公主」裏面,女巫皇后的宮殿牆上有一面魔鏡,能夠回答皇后的問題,告訴皇后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。那是一面正直忠誠的鏡子,從不撒謊。浮城的鏡子,也都是正直的明鏡,它們勇於反映現實,可是,鏡子也有作為鏡子的局限,浮城的鏡子,只能反映事物的背面。

所有的鏡子,不論是本土的成品,還是外洋的進銷,只要是鏡子,一旦掛到浮城建築物的牆上,就只能照見事物的背面了。所以,當浮城人去照鏡子的時候,他們要照的往往不是自己的臉面,而是腦後的頭髮。曾經有人試過,把另一面鏡子放在鏡子前面,可是無論怎樣,不管多少鏡子,轉換多少不同的方向,鏡子反映出來的永遠是事物的背面。這就是為什麼浮城女子必須光顧美容院的緣故,她們是不易為自己化妝的;同樣地,浮城男子如果想刮一次理想的鬍子,也得請理髮師幫忙。

在浮城,看鏡子並不能找到答案,預測未來。不過,能夠知道過去,未嘗不是一件好事,歷史可以為鑑,這也是浮城鏡子存在的另一積極意義。

十 翅膀

浮城有不少交通工具,既有古老的繩梯、氣球,也有現代的直昇機、降落傘。想上雲層去看看的人,可以攀梯子、乘氣球;想到海面去看看的人,也可以搭降落傘、坐直昇機。不過,一半以上的浮城人,則希望自己長出飛行的翅膀。對於這些人來說,居住在一座懸空的城市之中,到底是令人害怕的事情。感到惶恐不安的人,日思夜想,終於決定收拾行囊,要學候鳥一般,遷徙到別的地方營建理想的新巢。

有位小說家記載過這樣的事:一人到大使館去申請護照移民,官員問他想到哪裏去。他答:無所謂。官員給他一座地球儀,請他選擇地方。那人看看地球儀,慢慢轉動,然後問:可有另外一個嗎?

離開浮城,到哪裡去,的確煞費思量。什麼地方才有實實在在可以恆久安居的城市?而且,離城者必須擁有堅固的翅膀,飛行時還得謹慎仔細,不要太接近太陽,否則蜜蠟熔化,就像伊卡洛斯那樣,從空中墜跌下來。

浮城居民不是候鳥,如果離去,也只能一去不回。拿着枴杖,提起行囊,真能永不回顧麼?浮城人的心,雖然是渴望飛翔的鴿子,卻是遭受壓抑囚禁的飛鳥。

十一 鳥草

嚮往飛行,使浮城人時時仰望天空,但他們沒有能力起飛,也無法創造飛天樂伎的飄帶。風季來臨,他們只能做夢,夢見自己默默浮在半空中,即使已經浮在空中,他們仍無法飛行。

風季過後,人們紛紛回復自己的夢境,他們夢見豆腐紙鳶、漫天雪花、輕盈的蝴蝶、漂泊的薊草冠毛,甚至有人夢見浮城長出了翅膀。然而人們醒來,發現自己依舊牢牢地固立在浮城的土地上。而土地,竟然長出一種奇異的植物來,那是世界上、生物界中從來不曾見過的鳥草。

浮城的城內城外,到處一片青綠,溪水兩岸、山坡谷地、園林花圃,長出了萋萋墨綠色的鳥草。那是一種殊異的植物,扁平的葉子,卻長成鳥兒的形狀。人們摘下一片葉子,可以清清楚楚地辨別鳥的頭、鳥的嘴巴和鳥的眼睛,連葉面也長得很像鳥兒的羽毛。微風拂過,草叢裏傳來簌簌的響聲,彷彿拍翼的飛禽。

鳥草形狀像鳥,但本質上是草,所有的鳥草,葉子上鳥兒都沒有翅膀,人們說,如果長了翅膀,草葉都能飛行,那時候,浮城的天空中滿是飛翔的鳥草,沒有人知道它們究竟是鳥還是草,是動物還是植物。

十二 慧童

鳥草出現的這一年,浮城出現了慧童,他們都是智慧孩子。這些小孩初生下來,並沒有引起普遍的注意,因為他們不外是一個個粉嘟嘟的柔嫩小嬰孩。不過,小嬰孩很快長大了。智慧與體能還迅速增長,再過一些日子,他們都變成體格矯健、思想成熟的大孩子。

是做算術的時候開始的吧,母親們看孩子做功課,怎麼加減乘除不用筆寫,而是玩彩色的積木。怎麼買布用米,買米卻用克。集,又是什麼東西?漸漸地,母親連孩子們的課本全看不懂了,而且,孩子讀書不必打開書本,只需扭亮電視機,或者,把聽筒戴在耳朵上。

起初,孩子們告訴母親淋浴時該打開窗子、煮菜不要放過多的鹽,後來,孩子們帶母親到外面去旅行,請她們吃東西,給她們送節日禮物。母親們愈來愈覺得自己變得像嬰孩,而她們的孩子,成為家庭中的支柱,取代了她們作為家長的地位,傾覆了她們傳統的權威。許多的母親因此感到驚怕起來,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
只有部分的母親感到欣喜。她們的心中一直積存着疑慮與困惑,她們有許多懸而未決的難題。這時候,她們想起了智慧孩子,也許,一切將在他們的手中迎刃而解。

十三 窗子

地球只是宇宙中一個小小的行星,浮城只是地球上一個小小的城市。翻開地圖,浮城的面積細小得好像針孔,浮城的名字也彷彿不存在。不過,這麼小的一座城市,漸漸也引起了遠方的垂注。

懸在半空中的城、只照着背面的鏡子、風季中的人浮於夢、泥土裏的鳥草,這麼奇異的城市,吸引了無數的旅者,來探索、來體會、來照鏡子、來做夢。至於沒有來的人,並不表示他們不好奇,許多人甚至關心,於是,他們站在城外,透過打開的窗子向內觀望。他們垂下手臂,顯然不能提供任何實質的援助,但觀望正是參與的表現,觀望,還擔負監察的作用。

站在窗外的觀察者,此刻看見什麼了?他們看見一位老師和一羣學生,到大會堂來參觀馬格列特的畫展;牆上是一幅一幅的畫,展場內是三三兩兩的人,窗外的觀察者與看畫的師生們,忽然竟面對面了。在神情肅穆的觀察者臉上,人們可以探悉事態發展的過程,如果是悲劇,他們的臉上將顯示哀傷,若是喜劇,當然會展露笑容。

那邊,工作人員把一幅「蒙娜麗莎」的海報貼在預告板上;這邊,畫中的人和看畫的人,隔着一扇窗子,彼此凝視,各有所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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